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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沒有做到最後。


  當他的手避開最想被觸碰的地方、吻離開我的身體時,空虛失落感無限放大,

茫然無措地看著他;而他也是一副忍耐的模樣,朝著我苦笑。


  「我先回去。」看著他起身,到冷水池稍微沖淋,走回旅館內。面對他意料外

的行為,身體和大腦都來不及消化。抬頭尋找房間,還是沒有見到燈影。


  他怎麼了?還是我怎麼了?用水潑臉想讓自己清醒點。剛剛在想什麼?大庭廣

眾之下要做什麼?


  抹掉臉上多餘的水珠,我跟在他之後起身,披著帶下樓的浴巾,連身體都只是

草草擦拭,快步地走回房間。開門入眼的不是純粹的黑暗,之前留下的小燈還亮著,

照在平躺於床上安穩睡著的他身上,有種他其實沒醒過來的錯覺感。


  太過龐大的失落和空虛讓人忘了該有的情緒,機械地拿起剛換下的衣服走進浴

室,沖澡,換回衣服,躺在屬於自己的床上。


  明明什麼都沒想,依然無法入睡。


  我翻過身,看他似乎熟睡的身影,不敢出聲驚擾。究竟他是怎麼想的?關於我

們之間的事,是失望難過?還是感覺解脫鬆了一口氣?這些天他出軌般的情緒,讓

我抓不到他的真實想法。情緒是真的,但想法呢?


  「今天晚上會到夏大哥那,這之中有想去哪裡看嗎?」我看著他如常的笑顏,

面無表情地搖頭。他的表情有一瞬的困頓,最終歸於平常。「那我們邊走邊看吧。」

  
  事實上,從知本到礁溪這段路程偏遠,又加上前一天晚上沒有睡好,一路上雖

然硬撐著,還是恍神睡了好幾段路。在池上吃了不覺得任何特別的便當,還沒有兩

點便進到花蓮市區。


  「要去阿原那邊嗎?」他又再次問我,我想了一下,還是搖頭。


  「昨天才在卡潘那碰過面,今天可能還沒有回來吧,就算回到了也應該在忙,

算了。」


  「沒有想去的地方?」


  「一路上看海也看膩了,還能去哪?」


  他側頭想了一下,突然笑開了臉。「那我們去天祥吧!」


  「欸?」


  「雖然沒有錢去住山中的五星級飯店,但去看看總行吧。」


  他的情緒變得興奮愉快,像是急於拆禮物的孩子,充滿著好奇與期待;我試著

和他一樣放開心情,但總甩不掉心頭的沉甸感。


  到天祥時,天還亮著,但太陽被隱藏在層層樹林之後,感覺不到絲毫暖意;他

表現得不像他所說的,顯得對飯店興致缺缺,左右探望的感覺像再尋找什麼,勾起

我的好奇心跟著他一塊走;找不到想要的,他乾脆問了路邊攤販的老闆,幾乎不費

力地就找到他一直在尋找的東西。


  一座教堂,一座坐落在山林間的教堂,被天地擁抱著的古老教堂。我們化身為

頑皮的野孩子,像要去鬼屋探險般地偷偷摸摸,成功入侵之後幼稚地相視而笑。


  在我感受古老教堂所經歷的歲月,想像牧師佈道時的情景,他醇厚的聲音在教

堂內擴散開來。


  「我一直在想,你為什麼能在說完那些話之後,會變得如此快樂放鬆;還是感

覺得到你的依戀,但卻從未開口收回那句話。是我做得不夠嗎?現在我知道了,是

因為金閣寺。」


  我放鬆的笑容逐漸消失,心底的沉甸感再次壓上胸口,幾乎讓我無法呼吸。


  「你知道嗎?我曾經愛過你;」他緩緩地走過中間的走道,來到盡頭的講台前

回身看著我,溫和慈祥的表情語氣像個正牌的牧師。「應該說,我們曾經相愛。我

們之間曾有過那種世人所歌頌的感情。」


  感覺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呼吸也隨之加促。我不喜歡這種感覺,不想聽他接

下來的話,但我只是坐在長凳上,抓著自己的大腿,強迫自己留在原地。


  「它曾經帶給我們莫大的歡樂,眾多的笑聲;而今,它並非消失,他還是在這

個世上,只是不再屬於我們。」他的手張大靠在講台上,和他身後十字架上的耶穌

融為一體。「我還是愛你的,可是你不要了,不需要了;它被你遺棄在這裡,殘忍

地親手埋葬掉。」


  他一手指著自己的心窩處,控訴我的罪行。我無法馬上反駁,他的每句話都鞭

笞著我的心,只能咬著下唇轉過頭,花全身的力氣克制情緒眼淚。


  看者我的反應,他淡淡地笑了,打從心底的笑意融合被壓抑許久的質疑不安,

化為憤怒的言語向我襲來。


  「還記得替勇氣敲喪鐘的那個故事嗎?如今這場我們之間的愛的告別式也到了

尾聲,你還是什麼也不願意說嗎?」


  坐在年代久遠的木質長凳上,感覺冷意不斷地從腳底往上攀爬。原來,這次的

旅行不只是懷舊,還包含了這曾意義。他是用什麼樣的心態安排這次出門的?還是

如他最初只是一念而已?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在顫抖,因為寒冷,因為憤怒,因為巨

大濃厚的悲哀。


  「你……」


  「疑,有客人啊?」突如其來的聲音打破詭譎的氣氛,也打斷他伸向我的手,;

空氣再度流動起來,森林的聲音也傳進教堂內,才發覺天色的昏暗,事物變得模糊,

只能看見輪廓。


  「抱歉,沒有先說一聲就直接闖入。」


  「沒關係,這邊一直都很歡迎人來。」年邁的牧師開朗地笑著。「需要幫你們

開燈嗎?」


  「不用了,我們馬上……」他的拒絕還來不及說完,頭上的日光燈閃了幾下,

照亮了半間教堂。


  「你的朋友臉色看起來很糟,需要幫忙嗎?」直接溫暖的關心讓我撐起笑容,

不想讓他人操太多心。


  「沒事的,可能是高山症還不習慣。」


  「那要不要休息一……」牧師沒有戳破我的謊言,真誠的邀請被他打斷。


  「不了,我們也差不多該離開了,謝謝牧師。」


  「好吧,請路上小心。有什麼可以幫忙的請隨時說,也歡迎你們再來。祝福你

們。」


  


    「我還是愛你,也知道你愛我,只是這之間不再有交集的地方。」



 

  車上很安靜,我和他沒有交談,也沒有把廣播打開的意願,讓沉默持續漫延。

車速始終維持在最高限速上,只在轉彎或測速機前才稍稍降下。幾次驚險的過彎與

閃車,我才意識到隱藏在他平淡表情下的憤怒,卻不知道要如何平復他的情緒,不

知道該說什麼才能讓他將車速降下。


  事情又回到原點了。不希望他受傷,但總在不經意的狀況下把他傷得更深,看

見他受傷的模樣,會自責是我的錯,開始鑽牛角尖更封閉自己,就更忽略他所想要

的;一昧地以自己認為好的方式對待他,再度傷害他。


  我以為和他分手了便能打破惡性循環,以為答應他維持關係直到他搬出去之時

就能讓他高興,是我太自以為是了嗎?為什麼相處這麼久了還是不知道他想要的、

找不到相處的平衡點?


  在不注意的時候,我又沉浸在自怨自哀裡。


  他看了我一眼,無聲地嘆息,然後將車速緩下。


  不安低落的情緒遲鈍了感覺,拉長了對時間的認知;我不斷地想著他的憤怒,

思索他在教堂內的那些話,用那些來責備自己、懲罰自己。


  感覺時間過了許久,其實也不過才一瞬;夏大哥坐在他的小亭子裡,彷彿在等

我們似的,看見我們的到來,笑開了臉步下台階來迎接我們。


  「終於到了。吃過了沒有?桌上有替你們留一些三明治。」


  「要加錢嗎?我可不付喔。」他笑著回應,一如往常的表情,接過我手上的背

包。「我去放行李,你和夏大哥聊吧。」


  我有些怔楞,手上的重量減輕了,但心頭的重量沒有跟著減輕反而加重。剛才

視線交錯的一瞬間,我看到他眼底的隔離。


  「怎麼了?走啊。」夏大哥拍拍我的肩膀,先走進大廳見我沒有跟上,回頭就

看見我還沒有收回的惶恐失落。「不舒服嗎?」


  「沒事,大概這幾天玩得太累了。」習慣性的逞強,比往常更燦爛的笑容,成

功地瞞住夏大哥。


  「那麼趕快吃一吃,泡完溫泉早點休息吧。」


  三個人坐在餐桌的一角,聽他和夏大哥聊得愉快,我則是再旁邊默默吃著晚餐

打量著他,唱作俱佳地說著自從上次見面後的趣事,出差到上海的見聞,那群在咖

啡店認識的朋友們的近況,逗得夏大哥步時狂笑,讓最近才請的年輕店員對我們投

以懷疑好奇的眼神。


  他的表現毫無破綻,好像我方才看到的只是錯覺,然而整頓飯下來,我們的視

線都沒有對上。


  感覺得到自己的沮喪,興致不高地拒絕涼亭茶會的邀約,也不管飯後洗澡對胃

不好的說法,我將自己完全浸在熱水之中,才稍稍緩解焦慮不安的情緒。但大腦沒

有停擺太久,又高速運轉起來。

 
  細想近日來,原以為他和我一樣,想要讓這段戀情有個美好的結束而百般縱容,

下午的一番話才讓我知道,他只是將憤怒累積起來,在教堂內一次發洩出來。


  他是刻意的嗎?為什麼要這麼做?思緒鑽進死巷子裡繞不出來。我將頭再次埋

進水裡,讓自己暫時忘卻這些問題。那他為什麼會這麼生氣?為什麼要氣我沒有對

這段感情下評語?該說的我在那天都說了,兩人間的感情又豈是三言兩語就可以妄

下評斷的?他究竟期望聽到我怎樣的回答?


  思緒一直繞道死胡同裡,我甩掉頭髮上多餘的水份,放棄地離開溫泉池。


  經過大廳時,看見夏大哥將茶具收回屋內。茶會結束了?


  「外面刮起風了,所以搬進來慢慢喝。」夏大哥似乎讀懂我眼中的迷惑,笑著

解釋。「要不要坐下來喝幾杯?」


  「他呢?」我依言坐下,順口問了句。


  「出去拿個東西。」疑惑著他要拿些什麼,又不是真的這麼好奇。


  「那劉……劉璿是吧?」夏大哥新請的員工,大學剛畢業的模樣,手腳俐落倒

也幫了夏大哥不少忙。


  「他不知道路,劉璿帶他去。沒想到你會注意到劉璿。」


  「他在追你?」


  「欸?!」夏大哥停下沏茶的動作,臉上的訝異還有淡淡的紅暈。


  「第一次來就注意到你眼底的寂寞,但從他來了之後便越來越淡,現在已經看

不到那份感覺了。」


  「而我看你的寂寞是一年比一年重。」臉上的紅暈還沒消退,沒有承認也沒有

否認,夏大哥倒掉浸太久的茶重新沏了一壺。


  「你看錯了,有他在怎麼可能還會寂寞呢?」


  「還在逞強嗎?」這下換我執杯的手一震,滾燙的金黃色液體滴濺在手上。

「你的笑容很完美,唯一的破綻,你不該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鬆懈下來。」


  至此,再也撐不起笑容,壓在心底的各種情緒全湧上來,堆在臉上反而成了無

表情的模樣。


  「他和你說了?」


  「嗯。」夏大哥點頭,看著我有些神經質地轉動著杯中物,卻沒有喝下的意思。

「你喜歡悲劇嗎?覺得悲劇才是最美的?」


  我停下動作,改看向前方觀察研究我的眼。「他和我說了,你在看《金閣寺》。」


  「只是一本書而已。」習慣性地用微笑將自己武裝起來,戒備他人的同時也欺

騙著自己。我的輕笑像再嘲笑夏大哥的多想,也在嘲笑自己的懦弱。


  不展開微笑就不知道怎麼繼續生活,不露出腹部就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人;將

自己放逐在世界的角落就不用思考活著的意義,拒絕所有期待就不會再感到失望。

面對太過龐大的世界,冀希、恐懼、對立、哀求,我像隻負傷的幼獸,或許還沒有

這麼高級。


  夏大哥用蹙眉明顯表達他的不贊同,嚴厲的口氣是我從未聽過的。


  「悲劇是構築美感的一部分,但並非全部;如果你堅持要過悲劇般的生活,沒

有人會阻止你,只是,這真的是你要的嗎?」


  「那又如何?只要我能接受這樣的結局,不會因此而後悔就好了。」信仰被質

疑的憤怒,謊言被戳破的難堪,我的語氣變得急促不耐,但更多的是閃躲和虛張聲

勢。


  「不後悔不是用在這個地方的。是當你真的努力追求過後,結果仍非你想像時

用的。不是給你逃避、放棄的藉口。而且,」夏大哥冷哼了一聲,嘲笑似地睥睨著

我鐵青的臉。「在我聽來,你不是不後悔,是不准自己後悔!」


  時間在沉默中凍結,情緒在混亂中消失。我喝掉杯中早已冷下、升起無盡苦澀

的茶,淡淡地說:「我去休息了。」


  「等等!」夏大哥的呼喊沒有使我停下腳步,看著我逐漸遠離的背影,帶著嘆

息的聲音悠悠傳進我的耳裡。「你可以逃避我沒有關係,但請你不要再逃避他了。」


  回到房間後,我將自己甩在床上,這些天裡過度運轉的大腦終於無法負荷地完

全停擺,空洞地看著另外一張床,像在發呆,又像是在等他回來;想和他說話的衝

動,但又不知道自己想告訴他什麼。


  大腦無法思考,意識像跳電般地瞬間消失,陷入深沈的睡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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