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走廊

　　高中時，通勤的公車路線會經過一座高架橋，從橋上可以看見不遠處的沙灘以及
海岸線，是我最喜歡也是最期待的時刻；如果坐車的時間算的準的話，還可以看到夕
陽落入海平面的那刻。


　　「好美麗。」


　　讚嘆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一時之間還以為話是自己說的，這才注意到身旁坐有
人。


　　「夸父追著太陽跑，那人們又追逐著什麼？我們的目標又是什麼？」


　　我回過頭；隔壁的男孩穿著他校的制服，從學號得知他是一年級的學弟。


　　「那個…」他靦腆地搔著頭，落日的餘光照在他的臉上旋即消失；看似真切的模
糊。「我可以知道妳的名字嗎？」


　　我不喜歡交際聊天，更討厭任意搭訕的人，不過那時卻莫名地有繼續的欲望，我
把它歸咎於聯考壓力的紓解。


　　「白汐，潮汐的汐。」


　　「我的名字是林海。」他指著自己制服上的名字，臉上燦爛的笑容讓我誤以為太
陽尚未落下。


　　不可抑制地我笑了出來，他苦笑著。「我知道名字很俗，可是不用笑的這麼誇張
吧！」


　　我艱難地收起笑意。「你的名字跟一位鋼琴家一模一樣。」


　　「咦？」


　　我思考了一下，拿出書包中的ＣＤ給他看；他拿著ＣＤ玩味地笑著喃喃說。「什
麼時候我變得這麼出名自己都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沒有跟他說，只是倚身靠著窗戶，等待他把東西還我。


　　「可以借我聽嗎？」


　　訝異他的問話，也遲疑著。正確來說我們相識不到十分鐘，根本就還是陌生的；
要我把ＣＤ借給一個陌生人不是件簡單的事。


　　「我明天就還妳。」他看出我的遲疑，舉起手再三保證。而我不知道怎麼地就答
應了，就跟剛剛報出名字一樣，不過這次我覺得是因為我的站牌到了。


　


　　隔天我昏沉地排在搭乘專車的路隊中，突然覺得肩膀被拍了一下，緩慢地轉身後
瞬間被嚇醒。


　　「妳的ＣＤ。」他依舊笑著，我猜測微笑是他的習慣。


　　感覺到眾多好奇的視線正朝著我們，我趕緊道謝收過ＣＤ後轉身，卻發覺他遲遲
沒有離開。


　　「這邊是排我們學校的專車，你待在這幹嘛？」我儘可能的壓低音量不想引起太
多人注目地對他說。


　　他沒有多說什麼，還是一樣地笑著走到一般等車區；感覺視線明顯減少許多，卻
多了他的。


　　幸運之神離我而去走到他的身邊。那天的專車再次失蹤，全部學生跟著一般人士
擠在同一部公車上，而他似乎理所當然地站在我的隔壁，我試著不在意他的存在，依
習慣默背單字下車走向學校，但他卻不死心地跟著我走到學校門口才又叫住我。


　　「這張專輯妳聽聽看，很好聽。」他從書包拿出一張黃綠色的專輯，很符合我們
的年紀，青澀的味道。


　　我收下專輯後快速逃離現場，不敢去看教官不贊同地眼神。





　　因為當晚補習，等我能把專輯還他已經是隔天下午的事了。

　
　　在站牌區等過一班公車後他才出現，手上似乎還拿著唱片行的塑膠袋。


　　「抱歉，妳在等我嗎？剛剛逛唱片行逛到忘記時間。」


　　雖然懷疑他哪來的自信我在等他，但這的確是事實。我將專輯拿出還他，他拒絕
了。


　　「這張專輯就送妳吧！」


　　「無功不受祿，我沒有理由收下。」


　　「可是我已經買好了耶，還是妳要新的？」他舉起手中的袋子，看來我是不得不
收下了。


　　看到我將專輯收起他才放下袋子，露出小孩子乞討糖果時的表情。


　　「這張專輯妳覺得怎樣？」


　　「還不錯。主唱的聲音很特別。」


　　「不錯吧，尤其是他的……」他不在乎我的冷淡表現，自顧自地說了一堆。看他
說的高興我無法插話，也不想潑他冷水；其實我不喜歡流行歌曲。


　　在幾乎習慣他的聲音當背景時，他停下了；車子逐漸爬坡，我們兩人同時看向窗
外，漆黑一片，只能從漁船上微弱的燈光推測海平面的位置。


　　之後到我下車他沒有再說一句話。


　　那天晚上睡前我將專輯的ＣＤ放進player中，在主唱雌雄莫辨的聲音中，沉沉睡
去。





　　慢慢變成習慣，他偶爾早上會到車站看我上專車，而我下午會等他一起搭車。


　　我很滿意這種模式，畢竟我還是個考生，理應不該放心思在其他方面的；但他似
乎想要改變這種習慣，於是在學期末那天提出邀約。


　　「下星期六可以約妳出來嗎？」他搔著頭說，這是他猶豫時的動作。


　　我看著他沒有回答。


　　「那天指考考完了，課輔也還沒有開始，我想妳應該有空。」


　　我答應了，我想我可以撥出一些時間放鬆一下，而且有些話還是必須說清楚的。
看他興奮到手足無措的樣子，我跟著笑了，卻傳不到心底。


　　他想改變習慣，我也是，只是我們的方向不同。




　
　　那天我們逛了不少地方，雖然都是平常會去的書局和唱片行，或許是少了制服所
帶來的壓力，整體來說相當愉快。


　　正在盤算下個地點時，他抬頭看了天色，又確認了一次時間，突然抓起我的手往
站牌跑。


　　問了幾次得不到答案後，也就任由他拉著；碰巧有輛車要回去，我和他跳上了車
，坐定位後他才神秘地說：「帶妳去看個東西。」


　　我追問，但他又縮回他的蚌殼內，只是神秘地笑著。


　　我的疑惑很快地就被解開。我們在上橋前一站下車，走沒多久就看見連綿的沙灘
與海岸線；這次不是在橋上，而是踩在沙地上。


　　天氣很好，可是海霧很大，夕陽被遮去大半，應該是看不到落下的那刻了。


　　不過沒有人在意這個問題，我們沿著海岸走著閒聊著，手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牽了
起來，自然而然地，就像本來就應該如此。


　　頓時與他認識那天他所說的話鑽入我的腦海中。


　　「你曾說過，『夸父追著太陽跑，那我們的目標是什麼』，你的呢？你找到了
嗎？」


　　「我希望我可以在某個領域相當頂尖，甚至讓我可以到國外驕傲地對那些眼高鼻
子高的外國人說我是台灣人。」看著他充滿自信的臉，比夕陽更不可直視，所以我低
下了頭。


　　「可是我沒有。我只是個渾渾噩噩的高三生，只看得見七月的大考，只希望能考
到一所不錯我也喜歡的學校科系。我沒有這麼遠大的目標，所以，我們不要再見面
了。」


　　我知道我很自私，只思考自己的事，畢竟我也只是個庸人。


　　低著頭看不到他的表情，也沒有聽到他的回答，只是在我落淚的同時抱住我。


　　海風很冷，他的胸口也很冷，只有淚水是燙的，燙傷了兩人的心。





　　接下來半年我沒有再看過他。其實很簡單，只要他早上不再到車站，而我參加衝
刺班十點下課。


　　終於七月大考過去，考上東部一所我不討厭的學校，帶過去的行李中，有抹黃綠
色夾雜其中。





　　在某次和他們學校的同學提到他，出乎意料地同學認識他。


　　「林海是我同社團的學弟，不過……」同學的眼神猶疑而且不確定。


　　「不過什麼？」


　　同學又多看了我幾眼，才又開口。


　　「妳跟他很熟嗎？」


　　我跟他很熟嗎？我，跟他很熟嗎？我跟他…很熟嗎？


　　我搖搖頭。「只是認識。」


　　同學很大力的吸氣，像是下定決心後才說。「聽說暑假的時候他和其他人到海邊
正好遇上漲潮，他離海岸太遠，漲潮速度太快，而他被海浪捲走，到現在都還沒有找
到。」


　　我的意識也像是被海浪沖走，化為泡沫。
　

　


　　坐在北迴線的火車上，窗外是東海岸綺麗的風景，似乎回到高中時期通車的那場
景。


　　厚重的雲層呼應著我的內心，記憶隨著搖晃的車箱彷彿被丟入海中，混沌不清，
也像被世俗層層堆疊，沉重不堪；記不得他的笑、他的臉，忘記了他慣有的小動作。


　　高中三年是一片空白，不留殘渣，惟一能證明他存在的，是手上的專輯。


　　當前奏響起時，眼淚也隨之落下，快得我無從防備。


　　記憶逐漸回籠。首先想起、最清明的景像，是相遇那天的夕陽，絢麗的剎那，接
著他那充滿自信，甚至可以說自大的宣言；如今夢想已隨人而煙消雲散。原以為握在
手心的消失不見，還是它從未停留在我手中？


　　陽光突破雲層照在我的身上，提醒著我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不管是後悔的、遺憾
的；現在手中能握住的，只剩自己，也只有自己而已。


　　回到那天的海岸上，據說也是他失蹤的海岸，手中拿著撿來的枯枝，將想對他說
的話，包括以前不敢說出口的，一一寫在沙地上，讓海浪將它們帶走，帶到他的身邊。


　　這次我的心意一定可以讓他知道的。







是我的海／吳青峰

這些日子以來 突然間變成一片空白
這段日子是否 沉睡中突然哭醒過來
太多意外 沒想要勉強我感慨
太多困難 會讓人害怕看未來

妳知道我不想離開 妳知道我有多無奈
如果時間一直走的那麼快 我怎麼對妳依賴

是我的海 陽光的下午慢慢感染
當海不藍 飛起的夢想都變塵埃

妳知道我不想離開 妳知道我有多無奈
如果時間一直走的那麼快 我怎麼對妳依賴
妳知道我不想離開 妳知道我有多無奈
如果時間一直走的那麼快 我怎麼對妳依賴
淚流出來該怎麼辦

是我的海 寂靜的下午默默離開
海也不藍 轉過身不能再寵愛

我多想大聲喊 我多不想明白
我只想唱來一些溫暖
在我們心裡 不會腐壞





　　八年後，我獲得了優秀碩士論文獎的殊榮，跟隨指導教授出國參加各類研討會，
也曾在一大群國外知名學者面前簡報；忙碌而又充實的生活幾乎讓我忘了曾經發生過
的事。


　　研討會的最後一晚，我難得地失眠了。緩步走在夏威夷的沙灘上，眼淚像是要洗
刷記憶般地流著，滑過臉龐回歸至大海中。


　　在無人的海岸邊，我輕喃著。


　　吶，林海，我好想你。


　　吶，林海，你在海底過得還好嗎？


　　吶，林海，我現在是有名的學者囉。


　　吶，林海，我這樣算不算達成了你的願望呢？


　　吶，林海，我想，我是喜歡你的。


　　吶，林海，我現在說愛你還來得及嗎？


　　吶，林海，我愛你。





　　我愛你。







2006/3/18 草稿
2006/4/7 修改
2008/10/11 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