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走廊

小標：用對了餌就容易釣到魚


唐璟曾經以為自己夠瞭解余振林了，當他看見余振林踏入這家店的時候，他才知道，其實他從來就沒有搞懂過這個人。


同班超過半年，選修課也幾乎重疊，分組時自然排在一起，還被分配到同家族，雖然不是同寢，但是在同一層樓裡，同樣喜歡看推理小說，經常交流討論，最重要不能不提的一點，他們還同屬一樣的社團──茶道社。


唐璟以為自己很瞭解余振林，知道他的習慣喜惡，看得懂他的表情，明白他藏起來的不刻意溫柔，並對此感到些許得意：我是這學校最瞭解余振林的人！


但是當唐璟看到余振林踏進這間Gay Bar時，他的得意與信心完全瓦解。


唐璟是地頭蛇，理所當然知道這家店；高中時期明白自己性向後，跟著朋友踏入這家店，算算也過了兩年，是店裡的常客，也有固定聊天的朋友。今天原想趁著剛開學功課還不忙碌，加上考上外縣大學的高中同學放寒假回來都沒空好好聊天，趁好友回學校前再聚一聚，卻看見意想不到的人。


余振林剛踏進店裡時，唐璟還以為是自己認錯人，但余振林的路人氣質對唐璟來說反而是最明顯的提示，唐璟也想過小白兔是不是誤入歧途了，但余振林只有在踏進第一步時顯得遲疑──不是因為驚訝恐懼，而是對陌生環境的探索；然後直接走到吧台坐下點酒一氣呵成，看樣子很熟悉來到類似環境，但這些都不是唐璟關心的地方。


余振林會是同伴嗎？坐在邊角的卡座裡，唐璟從余振林推開門後就直盯著人看，連同桌夥伴的起鬨都沒有注意到。


今晚的余振林與平時不同，厚重的瀏海用髮蠟稍微抓梳往旁，露出晶亮的眼睛，這也讓唐璟在他剛進門時以為自己認錯人。


看到這樣的余振林、想到對方可能是同伴，唐璟的心底有股騷動，不過他還不知道那是什麼。


「喜歡就去呀，沒見過你這麼婆媽的樣子。」高中認識的死黨三八地推了唐璟一下，終於讓唐璟分神回桌上。


「什麼喜歡？別亂講，認識的人而已。」說著，視線又忍不住移向余振林，後者剛接過酒保遞出的酒，咬著杯沿看不出有沒有喝。看那種杯子、那個份量，應該是Salty Dog吧。


「還在櫃子裡？」


「什麼櫃子──」唐璟回頭，見到友人期待八卦的眼神也瞭解了。「我們只是沒有熟到會談這種話題。」這麼說著，心底也漸漸泛起苦澀。


原來，我們都不夠認識彼此。


結果整晚，唐璟和友人打屁聊天之時，仍分了兩分心關注著余振林，見到對方喝完酒又呆坐會後離開，微微地鬆口氣。


之後唐璟又在店裡看過幾次余振林，這當然是他常跑到店裡守株待兔的成果，自然也見到余振林跟著別的男人離開畫面，為此讓唐璟有陣子心情很糟，回頭反省自己的行為根本就是在抓兒子有不良嗜好又不知道怎麼溝通的父親，這種想法又讓唐璟消沈了一陣。







剛進社團沒多久，大夥就知道唐璟家是開茶行的，免不了好奇詢問，不然就是吵著要唐璟表演、或是想去唐璟家參觀，不過全遭唐璟冷冷拒絕，但在團體裡多少會有不懂得看人臉色的傢伙，加上聽者有意的言詞，讓唐璟在某次社課時大爆發。大家還揣測他以後大概不會出現了吧，隔週看到余振林帶著人一起參加社團活動時，瞬間大家有了共識：只有余振林壓得住唐璟。


自此之後，唐璟躍升成為老人組，得以在茶道教室旁的小隔間內，和其他學長姊一起喝茶聊天打牌，余振林也因此跟學長姊混熟，常偷跑到小隔間裡喝茶──老人們吃的用的總是比一般的好，喝的茶自然也比一般社員高檔，像這回喝的，就是某個到大陸讀書的學長帶回來的普洱。


余振林很好奇，待在茶道社多少有聽過普洱之名，卻從未碰過，所以他相當期待，只是學長姊們似乎也沒泡過普洱，沖出來的湯色墨黑如醬，香氣如大地般的沉穩，但入口的茶湯卻如老樹幹般地令人難以下嚥，大夥沖了幾泡便興致缺缺地清壺改泡烏龍了。


余振林捧著最後一杯普洱，皺著眉輕啜著，注意到窩在隔間角落看小說的唐璟露出彷彿竊笑的神情，忍不住靠過去。「你在笑什麼？」Ellery Queen的《多尾貓》應該沒有什麼會令人想笑的地方吧？


唐璟放下書，抬頭看著余振林笑問：「喜歡？」


余振林愣了會才明白，對方是在問手中的這杯茶。「不很喜歡，也不到討厭，就覺得味道怪怪的，口感香氣相當強勢地霸佔著整個口腔，淡不下去的感覺。」


唐璟接過余振林手上的杯子，直接往嘴裡倒，不把余振林錯愕的表情看在眼裡。「泡太濃了。普洱不需要放這麼多，鋪底就夠，大約壺的五分之一或更少一點。」


「你會泡剛才大家在討論的時候為什麼不去泡呀！」余振林看著空空的杯子，臉上的表情全是惋惜。


「我才不要。」說完，唐璟又把書拿起來看。


知道唐璟的地雷是什麼，余振林也沒興趣去戳人痛腳，雖然不特別喜歡這款普洱，但最後的一口被人喝完讓他的心裡有些不甘，正準備起身去討剛泡好的烏龍，手臂被唐璟抓住。


「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泡給你喝，」唐璟抬頭，滿臉的不懷好意。「不過，我有其他的條件。」


聽到能喝茶余振林的眼睛就亮了，雖然好奇唐璟的『其他條件』，但想試喝茶的欲望勝過一切，馬上點頭答應。


「週末我爸媽正好不在，你跟我一起回家吧。」







這是余振林第一次到唐璟的家，忍不住好奇地東摸摸西探探，遇到不知道的茶或工具的時候就翻頭問唐璟，唐璟也放任他有如好奇寶寶的模樣，直到受不了乾脆將人直接拉進自己的房間裡。


「什麼條件？」進到唐璟房間，余振林仍是不改好奇地探望著。


「做愛。」唐璟滿意地看著余振林驚訝疑惑的表情，進一步解釋。「你要說一夜情、419或ONS都可以。」


「你怎麼知道？不怕我當你變態？以你的條件要找ONS很容易吧？」驚訝過去，留下濃厚的疑惑，余振林站在唐璟的書桌旁提問。


「我在GB那看過你。」GB就是兩人常去的Pub，這足以解釋余振林的疑惑與好奇，但沒有說明為什麼找上余振林，余振林也只能猜這是他的心血來潮。


「我只和戀人與陌生人做愛。」言下之意是指身為朋友的唐璟不在考慮範圍內，但唐璟選擇刻意忽略。


「只是不曾，不代表不會，不是嗎？」見余振林仍無動搖之意，唐璟只能祭出殺手鐗。「難道你不想喝茶了嗎？」


余振林明顯露出猶豫神色，唐璟不放過機會地趁勝追加。


「而且我這次準備的與在社團喝的不一樣。上次社團喝的是熟普洱，味道醇厚溫潤但少了口感上的變化，這次我挑的是班禪茶──」


「班禪茶？」余振林忍不住打斷唐璟的敘述，沒發現自己的眼神已經被誘餌掉得閃閃發亮。


「對，是進貢給西藏班禪的沱茶，也是普洱的一種，不過它是生茶，每年都會製作一批；而我準備的是十年前的茶，已經有熟茶的味道，仍保有生茶的清香和口感。」


「可以不要嗎？」余振林的口氣中不自覺地帶上撒嬌求饒的味道。「喝茶就好，其他的都不要？」


這讓唐璟差點點頭答應，險險在開口時改了想要說的句子。「當然可以，不過就沒茶喝囉。」


「哪有這樣的……」余振林的嘴上嘟噥著，身體倒是漸漸放軟開始脫起外套上衣。


看到此景唐璟終於鬆口氣，也才發覺自己剛剛有多麼緊張。


懶洋洋地斜靠在床邊望著余振林把外套上衣掛在椅背上，手上動作遲疑了會，似乎在考慮要不要將最裡的內衣與褲子一併脫下，最後保守地留下身上幾件衣物走到唐璟身邊。


唐璟將人拉進翻壓在床上，牽領著余振林的手來到自己衣服的下擺，示意對方幫自己脫掉。


「我還沒有跟只是朋友的人做過。」在唐璟傾下頭、看似要接吻的動作時，余振林偏過頭，不自在地道。


只是單純地闡述事實，卻讓唐璟聽進心裡感到不舒快，責備報復似地咬在余振林的脖子上，聽到對方藏不住動情的悶哼聲，才滿意地改為舔弄。


「不把我當朋友不就行了？」唐璟沒有做太多的思考便將心底的話直接說出，此時的他更在乎身下的人是否因他的撫弄得到快感，也沒有察覺到對方因他的發言露出一瞬的受傷表情。


余振林斂眼，將情緒藏在眼皮之下，再用厚重的瀏海遮蓋，伸手環住唐璟的背，受到鼓舞的唐璟更加專心在攻城掠地之上，將這一小插曲拋在腦後。







等余振林在唐璟懷中悠悠轉醒，已經是跨越換日線的凌晨兩點。還好事先跟宿舍申請外宿了。這是余振林看到手錶後的第一反應，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身上的溫暖不只是羽絨被的關係，唐璟的手繞在自己的胸前，兩人的雙腿交疊纏繞，背後緊貼著唐璟的胸膛，平穩的吐息搔在頸間耳後，過於親密的姿勢讓余振林的雞皮疙瘩爬了滿身。


余振林小心翼翼地翻過身，大約是動作影響了唐璟的睡眠，眉頭輕輕蹙起，但不損他原來英挺的面貌，稱不上帥，也無法和雜誌封面上的偶像明星相比，不是那種走在路上會吸引別人注意的長相，卻讓余振林移不開目光。


個性颯爽有主見，長得也不差，為什麼會注意到我這種醜小鴨呢？余振林忍不住懷疑，又不敢直接問唐璟，就怕得到自己不想聽的答案。


又看了唐璟一會，伸手替唐璟揉平眉間的皺痕，翻身起床尋找散落在床邊的衣服時，手被唐璟抓住。


「小林？去哪？」剛睡醒眼神還有些迷糊，聲音也比平時低啞，但抓住余振林的手卻很有力。


余振林背著唐璟，眼睛轉了數圈，最後才回過頭對唐璟說：「既然醒了就幫我泡茶，我們說好的。」


剛平坦的眉頭又再次皺起，唐璟的表情在夜燈下顯得陰沉，不過穿好衣服站著抱胸的余振林感覺更有氣勢，唐璟再怎麼不甘願也不得不從溫暖的被窩裡爬出，著裝同時仍不忘調戲偷吃余振林豆腐，看見對方羞紅憤怒的臉心情就好了大半，愉快地領著對方回到一樓店面的茶桌前，轉開小瓦斯爐煮水，同時翻出藏在茶櫃深處茶罐，打開後過了一會香氣才慢慢散出，有如雪山冷風般的清洌，但不是那種會凍人入骨的寒意，而有著料峭春風吹酒醒之感。


唐璟剝了一小塊下來，但大多仍是用茶罐底層的碎葉，先置放在茶罐蓋上：一旁的水已經滾開，唐璟將滾水沖進壺裡溫壺，才將茶罐遞給余振林。


「一般我們口中的普洱大多做成圓餅狀或磚塊狀，沱茶則為碗型或這種心型，事實上他們同屬為緊壓茶，而緊壓茶大多數都是由黑茶－也就是後發酵茶－或綠茶蒸壓成團製得；以綠茶製得的我們通稱生普洱，而以黑茶製得的我們通稱熟普洱，當然也有以其他茶種壓製成團，不過很少見。


「現在，一般人對『普洱』的認知大多數都覺得是後發酵茶的統稱，而且多為磚塊狀或圓餅狀，市面上流通也以此類為主，反倒沱茶之名較少人知道，更不用說這款班禪普洱了。


「現今所說的班禪普洱，大家有共識，就是由雲南下關茶廠所出的寶燄牌沱茶，不過我爸和程老師他們都喜歡叫它香菇頭。」


在解說的同時，唐璟已經將壺內的熱水倒出、置茶、用水快速洗淨兩回後，才稍微讓熱水多浸一會又馬上沖出。


「人工的製法雜物比較多，以前我還不介意，不過曾經看過有人類的毛髮夾藏其中後，也習慣多洗幾遍。


「通常我們對普洱的認知是高溫滾水沖泡，但那是指在熟茶的情況下才能這麼做；這款茶雖然放了十年、差不多成熟了，但本體還是綠茶生茶，所以水溫不能太高，大約90度左右剛好。


「普洱茶不適合久浸，要快沖快倒，尤其這款茶不適合浸，浸太久反倒苦味重回甘少；而普洱茶能沖泡的次數較其他茶種多，好一點的茶沖到二十幾泡都沒問題。」


短短時間內唐璟已經沖出滿滿一茶海份量的茶，遞到余振林的面前。「喝吧。」


余振林拿起茶海替自己和對方各倒了杯茶，才端著茶杯湊近鼻尖。


入鼻的香氣比乾香更尖銳，青青生生的，彷彿看得見初摘下的嫩葉就擺在面前，與熟普洱那種溫厚引人品嚐的感覺不同，這款茶的香氣更像是做愛般的刺激讓人著迷，然而聞起來的清香與喝入嘴裡的重口感形成強大反差，入口乍嚐到的鐵鏽味讓第一次喝的余振林錯愕，比上回喝到的那款普洱更霸道，彷彿拿把小刀刮去口中所有不屬於它的味道，吞下後的餘韻卻像是情人最輕柔的撫慰，纏綿在口腔舌間，久久不散。


余振林捧著杯子說不出話來，他很想再感受一次那種讓人酥麻的愛撫，但對入口時的蠻橫強硬謝絕不敏，然而如雪山飄下的清香卻一陣一陣地勾引著他，讓他舉杯再次品嚐。


這比大麻還可怕！余振林腦中突然冒出這股想法，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續杯飲用。


原本還擔心余振林會不喜歡，看到對方表情凝重地盯著茶海看時，唐璟還以為這是他討厭的反應，但是後來看見對方忍不住一再添杯的舉動，唐璟才放心。


「怎麼樣？不錯吧。」說不自得是假的，尤其對方也喝得愉快，大大滿足唐璟的虛榮心。


「很特別也很微妙，」余振林停下續杯的動作，因為茶海已經空了，不過唐璟先把另一個茶海填滿，原本要將兩者交換的手因余振林的發言停頓，讓余振林忍不住笑出：「現在說不出這茶到底好不好，但我想我是喜歡的。」


「會喜歡就好。」唐璟再次感覺到心底的騷動，也終於瞭解到那股騷動代表的意義──喜歡。雖然知道對方指的是茶，卻忍不住想：如果是對我說就好了。原來自己已經喜歡上對方了嗎？


「對了小老闆，」既然知道唐璟家真的是開茶行的，還包含了一些報復心態，余振林故意這麼叫唐璟，而後者似乎對這個稱謂不排斥。「你什麼時候去GB的？我怎麼都沒有看過你？」


「我坐在角落的卡座，你沒有看見是正常的，要不我們下次一起去？」


余振林沒有察覺這句話背後可能會出現宣示意味，很自然地點頭答應。


「那下回還來我家喝茶？」唐璟又放出食餌。


「不是交易？」余振林咬著杯子，僅抬眼帶著不信任的表情盯住唐璟。


「算交易。」


「可不可以不要啊？」


「當然可以，不過就沒有茶喝囉。」


深夜的玉月樓裡傳出兩人的拌嘴聲，喋喋不休直到天空泛白。


自此之後兩人持續著這種不正常交易，等到一年多後唐璟用計把人釣到手，兩人才正式開始交往。這該說余振林太好釣，還是唐璟夠會忍？或許都有吧。